《三少爷的剑》:一个人的战役
《三少爷的剑》,与其把它看成一个故事,不如把它看成一个人不断自我挣扎,自我搏斗的心理过程。
在这部小说里,有两条线索并列进行,一条是以谢晓峰为中心的明线,另一条是以慕容秋荻为首的暗线。确切地说,暗线是为明线服务的,与其说慕容秋荻是一个女主角,不如说她是一个反派。一个真正的反派,永远都不会模型化,类别化,简单到叫你一眼就认出;一个真正的反派,往往是多面的,复杂的,变幻的,甚至是严重混淆视听的,即便是这个出身高贵,因爱生恨,已经和正在博得大多数人同情的慕容秋荻,也绝不能例外。
谢晓峰作为主人公,到第十章才亮相,可谓好戏都在后头。前面这十章,从谢晓峰这条线索来讲,至少有两个作用:一,借剑客燕十三执意寻谢晓峰单挑,衬托谢晓峰的成名之累;二,借谢晓峰父亲谢王孙的平淡悠闲,衬托谢晓峰的自我挣扎之苦。这两个人,当然不是谢晓峰的敌人。
慕容秋荻作为一个处处与人作对的角色,她难道便是谢晓峰的敌人?从表面上看,似乎也是也不是。相对于慕容秋荻而言,前十章摆下了她的两步棋子:第一,借燕十三之手,除去谢晓峰;第二,利用薛可人和夏侯星之间的恩怨,虽然尚未明写,但却为引出“天尊”的庞大组织而设下了伏笔。
谢晓峰的敌人,到底是谁?纵观全书,答案昭然若揭。古龙千辛万苦写了几十万字,无非想要告诉世人:一个人真正的敌人,始终是他自己。整部小说从头至尾,谢晓峰一直试图通过不断与外界作战,来求得内心的解脱。而慕容秋荻,只不过是这个不停产生干扰,不停滋生事端的“外界”中最强大的一部分而已。
谢晓峰的痛苦根源,来自于他的先天条件太出色。关于谢晓峰种种异于常人,不同凡响之处,古龙这样交代:
“天上地下,只有这样一个人。他不但是天下无双的剑客,也是位才子,自从他生下来,他得到的光荣和宠爱,就没有人能比得上。他聪明英俊,健康强壮,家世辉煌,声名显赫,无论走到那里,都会受人尊敬。在他四岁的时候,就已被人称为神童。五岁学剑,六岁解剑谱,七岁时已可将唐诗读得朗朗上口。别人练十年还没有练成的剑法,他在十天之内就可以精进熟练。他这一生从未败过。”
古龙寥寥数笔描绘的这一人生境界,可称作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这看似简短的几句话,其实是对谢晓峰前半生的高度概括。
接下来古龙笔锋一转,出人意表地写道:“无论谁都知道谢晓峰就是这样一个人,可是又有谁能真正了解他?然而是不是有人了解他都无妨。有些人生下来本就不是为了要让人了解的,就像是神一样。就因为没有人能了解神,所以他才能受到世人的膜拜和尊敬。在世人心目中,谢晓峰几乎已接近神。”
没有人了解神一般的谢晓峰。杀戮太多造成的负荷,高处不胜寒的负荷,使得谢晓峰长期处于压抑之中,开始厌倦和反感自己从前过了三十二年的生活。于是,随着古龙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谢晓峰开始进入人生的第二境界: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事实上,整部小说,几乎都在讲述这人生的第二境界,一种不断肯定和不断否定的矛盾,一种自我放逐,自我反思,自我斗争的苦痛。
谢晓峰在第十章中现身,化名为没用的阿吉,藏于闹市,苟且偷生。他要让世人知道,谢晓峰已死,活着的这个,是没用的阿吉,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受尽欺凌,任人宰割,随便怎么样都无所谓的人。然而这个险恶的江湖并不因为你一无所有,一无所求,就会放过你。当阿吉不得不出手杀人的时候,他的痛苦是那样强烈:“我本来不想杀人的,你们为什么一定要逼我?”他的仇家看到他杀人时的从容和杀人后的冷静,均倍感恐慌,却没人能听到他内心的呐喊:“我又杀了人,我为什么又要杀人?”
尽管变成了没用的阿吉,谢晓峰的仇家仍然层出不穷。他没有更好的选择,不出手,那些朋友就只有等死,老苗子,娃娃,韩大奶奶,哑巴夫妇……都会因他而丧命。而他的仇家更是千奇百怪,大老板,竹叶青,铁拳,铁头,铁虎,九大杀手,以及后来的厉真真,田在龙等人,形形色色,竟无一不是受“天尊”慕容秋荻指使。这些人也是江湖人,自然要遵守江湖生存法则,除了听命,别无他法。慕容秋荻作为一个反派的嘴脸,在这场险象环生的追杀大行动中,顿时暴露无遗。
首先,慕容秋荻不懂爱。爱一个人,不存私念,无怨无悔,方为真爱。而慕容秋荻命人追杀谢晓峰的手段,可说是卑劣无耻,残忍已极。其次,慕容秋荻不懂恨。若想除之而后快,那便痛快去做,却又反复投怀送抱,欲擒故纵,可谓虚伪已极。慕容秋荻的残忍和虚伪,还表现得十分巧妙,她对谢晓峰说:“虽然这是我叫人去伤了你的,可是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只要你开口,我随时都可以去替你杀了那些人。喜欢你的女人太多,我知道你渐渐就会忘了我的,所以我每隔几年就要修理你一次,好让你永远忘不了我。”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完全不带感情,倒带了些微的神经质。面对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情人,谢晓峰只能忍受再忍受。这是一种知根知底后的忍受——“他能避开这一剑,并不是他算准了这一剑出手的时间和部位,而是因为他算准了慕容秋荻这个人。他了解她的,也许比她自己还多。他知道她不是泼妇,也知道她绝不会有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
谢晓峰经历的种种考验来自四个方面,朋友,敌人,亲人,和情人,几乎所有人或多或少都受慕容秋荻的控制或影响。燕十三,铁开诚,简传学,厉真真,竹叶青,小弟,娃娃,谢凤凰,华少坤,包括慕容秋荻自己——情人岂非是最大的冤孽——都成为谢晓峰修行路上的孽障。这些看似天意实则人为的孽障都没能打倒这位无所不能的三少爷。“剑光闪动,剑气纵横,鲜血飞溅,仇人倒下。我就是谢家的三少爷,我就是谢晓峰。天下无双的谢晓峰。”可是,面对仇家,所向披靡,自省的苦痛却总是一次又一次从灵魂深处涌出来:“究竟是谁比较快乐?是阿吉?还是谢晓峰?”
其实他内心何尝不清楚,即便慕容秋荻不兴风作浪,江湖人也绝不会轻易放过他。古龙这样写道:“有人恨他,几乎完全没有别的原因,只不过因为他是谢晓峰。”因此,这个“外界”,不单单是慕容秋荻和她的“天尊”组织,而是整个江湖。面对野心勃勃的仇家,谢晓峰洞若观火:“江湖中永远都有厉真真这种人存在,他杀了一个厉真真又如何!又能改变什么?”谢晓峰的无奈,是一种无法摆脱束缚的无奈,是一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日为偷,终身为贼的无奈。
面对自己的儿子小弟,谢晓峰的自我搏斗更胜一筹。小弟对自己种种疯狂的折磨,同时折磨了父子两个人。慕容秋荻要看见的,正是小弟带给谢晓峰的百般折磨,为此她甚至设计让这对父子去争夺同一个女人——娃娃。作为谢晓峰来说,从未尽过做父亲的责任,没有抚养过儿子一天,没有给他一个正式的安定的家,已经愧疚在先,只好千方百计弥补。危难关口,临敌之时,他甚至情愿为儿子去死。他的付出终于感动了亦正亦邪的小弟,当小弟背叛母亲“天尊”,背出密信的内容,谢晓峰不禁深感安慰:“小弟已经是一个男子汉了。”最后这个神出鬼没的少年,杀了江湖上若干成名已久的侠客,娶了厉真真,自立了门派,欲当武林盟主,大有取代其父其母的阵势,谢晓峰只能默默叹息:自己为人父的责任其实才刚刚起步,而小弟,很难保证不会成为另一个自己。正是因为小弟的出现,谢晓峰才意识到他活得如何,如何活着,已经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了,有了儿子,责无旁贷,逃避是徒劳无益的。
出完仇恨和责任两张王牌后,古龙意犹未尽,似乎小弟的出现,带给谢晓峰的心理冲击,在表现力上还欠点火候。接下来关于生死的思考,终于使谢晓峰进入自我反省的最后阶段。
这个阶段可谓是黎明前的黑暗。谢晓峰身中剧毒,从无望到有望再到无望,古龙详细描述了他的心理活动:“他不怕死,也许只因为他从未受到过死的威胁。直到那一天,那一个时刻,他听到有人说,他最多只能再活三天。在那一瞬间,他才知道死的可怕。虽然他还是不想死,却已无能为力。但是现在的情况又不同了。一个人在必死时忽然有了可以活下去的希望,这希望又忽然在一瞬间破人拗断,这种由极端兴奋而沮丧的过程,全都发生在一瞬间。这种刺激有谁能忍受?”
生死关头,谢晓峰心中充满迷茫:“是雾一样的梦?还是梦一样的雾?如果说人生本就如雾如梦,这句话是太俗,还是太真?”
最后,当燕十三苦心孤诣救了谢晓峰性命,只为与他一决生死,这位在剑法上从未遭遇对手的三少爷,自然回以同样的赤诚:“只要能看到世上有那样的剑法出现,我纵然死在他的剑下,死亦无憾!”
酒逢知己的快乐,棋逢对手的欣喜,隐藏在紧张而又严肃的决战氛围里。
古龙是这样解释谢晓峰和燕十三那种奇妙的对手关系的:“只有虎豹,才能追查出另一只虎豹的踪迹。也只有虎豹,才能感觉到另一只虎豹的存在。因为他们本是同一类的。除了它们自己外,这世上绝没有任何另一类的野兽能将它们吞噬!这世上也绝没有任何另一类的野兽敢接近它们,连狡兔和狐狸都不敢。所以它们通常都很寂寞。”
此时,谢晓峰长期的自我挣扎,因为燕十三的出现,实际上已经得到了一个缓冲。可以说,如果燕十三不出现,如果燕十三不救他一命,如果燕十三没有因为心怀不忍而将第十五剑刺向自己,谢晓峰心里那个沉重的十字架还将继续背负下去,永世不得超脱。正是因为遭遇了一个最好的对手,谢晓峰终于得到真正的解脱:“我可以死,却绝不能败在别人的剑下。因为我是谢晓峰!”
结尾,铁开诚替他说出了人生的第三境界:“只要你一旦做了谢晓峰,就永远是谢晓峰。”绕了一大圈,终于回到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的哲理里去。
涅磐是如此痛苦,我们的人生岂非也是一样。让我们回到小说开头,看看谢晓峰的父亲谢王孙的出场:
“看起来他虽然并不太老,可是他的生命却已到了黄昏,就正如这残秋的黄昏般平和宁静,这世上已不再有什么今他动心的事。他慢慢的别着腰,轻轻的将这片枯叶放在地上。他的武功已到了化境,已完全炉火纯青,已与伟大的自然浑为一体。所以没有人能看得出来。”
谢晓峰的解脱,似乎与其父又不相同。谢王孙如同一名隐士,看淡纷争,安之若素,而谢晓峰却像古龙一样,永远是入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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