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男孩》二十周年

朴赞郁的《老男孩》于2003年11月在韩国上映后一炮而红，随后赶上末班车参加04年戛纳电影节评选，惜败于迈克尔·摩尔的《华氏911》，没拿到金棕榈但捧回评委会大奖，成为首部夺得戛纳影展大奖的韩国影片，并深深震撼了时任评委会主席的昆汀·塔伦蒂诺。

昆汀对每一个来访者大力吹嘘此片，且电影节期间场场不落，逢《老男孩》必看。电影节评委蒂尔达·斯文顿（Tilda Swinton）玩笑式提醒朴赞郁，要小心昆汀偷师。

该片迟至05年春才登陆北美院线，首映票房69000美元（是的你没看错），北美总票房70万美元。影评人当时有两种针锋相对的观点，以Roger Ebert为首的一方称赞该片强有力地揭示了人的内心世界，内容大于形式；另一派认为该片形式大于内容，就是为了炫技。

之所以有这种分歧，恐怕与北美影评人不了解韩国电影人成长经历有关。“我们可以在一天之内经历快乐、悲伤、恐惧，在这里过五周抵得上在加拿大这种国家活五十年”，《杀人回忆》的导演奉俊昊接受美国电影人采访时称，“在军政府统治时期，剧变与磨难是家常便饭，我与荒谬一同成长，观众视为荒诞的东西其实是我们的日常。”

奉俊昊比朴赞郁小六岁，后者在驻韩美军电视网的陪伴下长大，该频道所播出的好莱坞及欧洲老电影不提供韩语字幕，朴赞郁看不懂剧情，于是把注意力放在拍摄手法上，试图通过意象来理解剧情。如果没有在读大学期间经历那些事，也许朴赞郁会成为逃避现实的形式主义美学倡导者，就像某些影评人所不屑的那样。

朴赞郁就读西江大学期间正逢全民反抗全斗焕斗争进入高潮，眼见同学与朋友被抓走自己却无所作为，朴赞郁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这种羞耻感与自我否定酿成一种无法磨灭的愤怒：我要复仇。

“我不想以直白的手法宣泄愤怒”，朴赞郁称，“在银幕上干掉全斗焕于事无补，我关注的是仇恨与怒火如何毁掉我们这代人。”长片《共同警备区》奠定了朴赞郁的职业生涯地位，不仅创下韩国票房纪录，还捧红了李秉宪与宋康昊。在那之前朴赞郁只拍过两部长片：92年的低成本拙作《月亮是太阳做的梦》，以及97年的《三人组》（Trio），两部作品均遭惨败。

人们喜欢将《老男孩》、《我要复仇》、《复仇的金子》合称为“复仇三部曲”，但朴赞郁认为《共同警备区》与《我要复仇》更像并蒂莲，两者均基于韩国现实——前者描写非军事区导致的民族国家割裂；后者以戏谑与暴力视角刻画在亚洲金融危机影响下不断扩大的社会阶级鸿沟。

至于《老男孩》，朴赞郁希望跳脱韩国背景，虚构一种更纯粹的类型片，不是韩国人也能共情。当时他手里只有一本制片人带来的漫画书，故事情节是一名男性被关在酒店房间里，没有理由，不知道要关多久，这是一种比坐牢更残酷的惩罚，动机来自童年霸凌。

朴赞郁对漫画剧情不感兴趣，也许对他来说童年霸凌太小儿科，配不上他的恨意。朴赞郁与制片人及编剧坐在一起进行头脑风暴，想编织一个更极端的剧情以解释受害者为何在漫画里被惨无人道地关了15年。

（以下涉及剧透，没看过影片的读者就此止步——可是，难道有人没看过此片？有吗？？）

朴赞郁起身上厕所时忽然有个想法，15年可供“有女初长成”，主角因目睹乱伦身陷囹圄，又掉进乱伦陷阱被人报复，两个谜团合二为一，影片在结尾处达成高潮——问题不在于为什么把人关起来，而是为什么放人走。

漫画中有一整页分镜，里面的人看上去很像演员崔岷植，于是崔被找来扮演吴大秀。当时崔岷植已有四十岁，演对手戏的柳智泰只有28岁，但两人在剧中应为高中同学。朴赞郁对此解释说，柳影射了韩国发育不良的资本主义——财阀们生在与世隔绝的高墙深闱中，富可敌国但心智停止生长。

为了捕捉影片结尾高潮一幕，负责摄影的丁正勋专门安排了一台摄影机只拍崔岷植的表情特写，“镜头离崔非常近，即便隔着取景器也能感受到演员的爆发力，尽管我大气都不敢喘，还是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出声”，丁回忆说，“只能提醒录音部门特别注意，别把我录进去。”

丁正勋后来成为游戏改编电影《神秘海域》及星战剧集《欧比旺》的摄影指导，在好莱坞打开了局面。扮演吴大秀的崔岷植当时并非无名之辈，却同年轻人一样拼命。吴大秀被锁在房间里吃了十五年煎饺，恢复自由后当然要去寿司店搓一顿。崔提议吞下一只活章鱼，能更好地塑造大秀的残破人格。

崔当时是素食主义者，强忍着吞下四只章鱼才拍到满意的镜头，只见触手从他嘴里冒出来，划过嘴角与脸庞。

按计划《老男孩》只拍48天，预算300万美元。在朴赞郁及崔岷植创作团队的不懈努力下，拍摄周期大幅增长至72天，并提前花光了预算。《老男孩》的灯光师每每花上五、六个小时设计现场灯光，但朴赞郁从来不催促，制片人只能干着急，最后靠着透支个人信用卡才填上预算窟窿：“好在影片上映后把钱赚回来了，否则我只能离开电影业去当上班族”，制片人回忆说。

演员们回忆说，当时拍得非常辛苦，有时会连续拍摄48小时，全靠速溶咖啡与香烟撑下来。朴赞郁一般会在连拍12小时后征求大家的意见，根据投票结果决定是否继续拍下去。摄影师丁正勋回忆说，拍到揭示真相主角大爆发那一幕时，自己在摄影机后抖得像筛糠，身后是疲惫的剧组成员呼呼大睡，录音师还要小心不要把鼾声录进去。

女演员尹珍序回忆说，当时她只有20岁，凭此片赢得韩国百想艺术大赏最佳新人奖，以为拍电影就是这样：大家团结一心，通宵达旦推敲剧情，每一个镜头都精益求精。可后来再也没有这种经历，再也没有这样拍过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