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相爱是一件越来越难的事情。被各种价值观影响着的年轻人，在寻找着关于恋爱的稳妥答案。在量化中作出选择，选中「对」的那个人，成为他们的一种新策略。
文｜邬宇琛
编辑｜楚明
那种感觉像是一个小小的恶魔从心里窜了出来，陆菲儿突然意识到，原来真正到谈婚论嫁的阶段，「幻想会被现实一点点吞噬掉」。她拿出笔记本电脑，绘制了一张Excel表格。作为在编的老师，她对这个操作再熟悉不过，每次批改完试卷，她都要把学生们的成绩登记录入。现在，她要量化的是未婚夫。这个谈了一年恋爱的男人就这样在表格中被呈现：身高一米八，独子，体制内。父母关系和谐，经营小本生意，家庭年收入20万左右。有房和车，总价超过200万元。同时，还加上，「性格开朗，工作认真踏实，有耐心毅力，家务全包」。从描述上看，陆菲儿对这个人很满意，但问题还是在婚期逼近时出现。一年前，俩人认识的时候，男人介绍自己，是「小康家庭」。但是，「我的小康和他的小康，好像不太一样」。30岁的陆菲儿作为家里的独生女，从小到大享受着家中最好的待遇。父亲有自己的企业，母亲在体制内。她粗略计算过，家里面一年能挣的总收入，有800到1000万元。相比而言，男友父母的年收入数字则显得单薄。「人生就这么一次的机会，是不是配得上一个（物质）条件更好的人？」她把表格发在社交平台上，配文打上标签「门当户对」。虽然她更希望听到支持自己「继续走下去」的声音，但没过几天，评论区挤满了留言：「可以更好」，「条件差异太大」，有的甚至只有一个字——「分」。「恋爱表格」是近来社交平台里流行的一种帖子。年轻人从一些标准出发，把自己和恋爱对象或者潜在交往对象的各项「指标」绘制成表格进行对比，以此来考虑是否合适继续发展婚恋关系。
小红书上的恋爱表格受访者供图
当表格出现时，经常也意味着有人动摇，也就是在一段婚恋关系里遇到了困惑。感情没有答案，但比对所谓的条件，似乎能清晰地看出「优劣」和利弊。这仿佛是一个解题的思路。四川姑娘柳黎在Excel表格上列出5个男嘉宾，全部不具名，标号为「男1」、「男2」、「男3」、「男4」和「男5」。她将他们的出生年份、身高、体重、学历、职业、年薪、公积金、贷款、父母执业情况和个人性格列在表上，在社交平台上分享她曾面对过的选择。一张手写的「真命天子清单」列下了广东女生胡晨对未来恋爱对象的十条要求：身高至少在178cm以上，长得清爽干净，身上有好闻的舒服味道的双眼皮男生；尊重并爱护我，以及有房有车工作稳定……她把这张纸拿到庙里去拜拜，期待能让她遇到合适的对象。
真命天子清单受访者供图
到了恋爱的实践中，现实和预期之间发生偏差。胡晨和现在的男朋友交往了一年，感情不错。谈到结婚计划，她有些迟疑。年轻的她有这样一种认知：婚姻是一场投资，想要在风投里获得收益，必须在调研阶段就做好全盘准备。愈发被量化的婚恋逐渐成为一种趋势。这些年，更多的年轻人在说，「智者不入爱河」，「搞钱比工作重要」。「恋爱脑」逐渐成为贬义。在网络上，人们「鉴定」一段关系时，「向来劝分不劝和」。
图源视觉中国
在一份份「恋爱表格」里，年轻人的婚恋观也变得具象起来。表头各式各样，除了个人情况，家庭条件会被显要列出。最常见的要求是，对方家庭条件与己方家庭相近，无论是资产、职业，甚至可以说是「阶层」。恋爱表格下面，从社交平台各个角落里冒出来的年轻人普遍认为，「门当户对」的感情才足以一帆风顺走到婚嫁。对艾小婷而言，隐形的表格早就在心里搭建起来。她出生在一线城市家庭，有一个在体制内工作的父亲和一个从商的母亲。她高中就去美国读书，一年学费10万元左右。在她记忆里，早些年，母亲把炒房当做爱好，可以立马全款拿下广州中心区珠江新城的房子。捍卫家庭「阶层」的观念在她脑中扎得很深。父母曾经跟她说过，「找一个和自己条件相近的人，不至于高攀人家，但也不让对方地位低下。」她认同父母的想法。「人人都说富不过三代，我至少要保全自己这一代。」在她的表格里，要求很简单——找一个物质条件相近的人，是一种家族的抗风险行为。艾小婷在20岁的时候和一个男生通过游戏网恋。她从男生那里获得了简单的支持和快乐。但从屏幕那头得知，对方是专科毕业、单亲家庭时，母亲眉头紧锁，很快就否定说「不行」。艾小婷没有辩解，也没有抗争，「既然自己良好的条件是家庭赋予的，那么自己就不应该让家庭承担风险」，于是选择分手。那以后，她优先在美国的留学生群体里找，因为觉得能去美国留学的国人，家庭条件大抵不差。不止一个人会提到家庭成员对他们婚恋观的塑造能力。在柳黎的表格里，对方的学历必须要好，而且家族成员的学历也不能差。她生在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家中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舅舅和爸爸都是重点大学本科毕业，知识、谈吐和生活习惯都是她眼中的高知风范。唯独她高考失利，毕业于三本大学，因而执着地想找一个对象能够弥补自身「缺憾」。「体制内」不出意外地成为最近流行的硬通货。柳黎的家庭大部分成员也出自体制内，而且在三线城市，体制内的工作就是最稳定的——除此之外，囿于周边环境的限制，也没有让她看到别的可能性。「社会的普遍观念」告诉27岁的胡晨，要结婚，必须要有房——这似乎是无需验证的真理。她在四线城市的家乡有两套房产，觉得自己「条件不算差」。在面包和爱情之间，她觉得自己会永远优先选择面包。让过往稳定的日子持续下去，在当下已经是很高的期待。年轻人将面对外部世界变化的策略转移到亲密关系上，选择用表格框出一个清晰的择偶轮廓，会让人产生安全感。为了搜寻到合适的对象，年轻人也练就一身本领，在尽量不冒犯对方的前提下，把背调做得精确详细。和未婚夫第一次见面时，陆菲儿就像福尔摩斯一样把对方侦探了一个遍：衣服是中端的品牌，消费还比较节俭，有自己的车子。她的判断是，物质条件不错，但也懂得勤俭持家。柳黎的肉眼观察能力更是炉火纯青，2019年相亲至今，她能够一眼看出对方的身高，甚至是体重。看重学历的她有一种经验可以快速摸出对方的背景，问对方「你在哪里上学」，如果对方回答「哈尔滨」，紧接着就能问，「是哈工大吗？」还有人会故意和男方聊聊最近的房价，看他是否对此有了解。试探之后，很快就会判定对方是否具有买房能力。而想了解家庭成员状况，可以问问对方在家做不做家务，如果有哥哥姐姐帮忙做，那么就可以接着问：「你有几个兄弟姐妹？」通过这些表格，也可以看到，年轻人并不是物质至上或者只看重物质层面的对等。除了传统意义上的那些标准，性格、爱好、家庭氛围以及在亲密关系里的特质等，也会被纳入其中。当代的「门当户对」，在内涵上有了新的变化，而且标准只多不减，需要在各个方面精雕细琢。胡晨的「真命天子十条」里，对物质条件的描述反而是最少的，其它一些要求则非常具体，比如，每年要带她一起去一次至少五天四夜的旅游也不会有经济上的压力；父母友善，家庭氛围温馨热闹，最好有年长的兄弟姐妹；乐观地看待生活中的困难，并且游刃有余地处理，有幽默感......对于很难总结的性格甚至人格特质，他们也有自己的语言体系。在一份表格中，女方给男方的评价是：「真诚、有主见，温柔传统但愿意给对方讲大道理。」男方则描述女生是「利落干脆不拖拉，有『厌蠢厌土症』，较为强势，生气时愿意冷暴力」。更简单的方法是，使用一下MBTI测试，就能勾勒出一种人格。
全面到包含MBTI测试的恋爱表格受访者供图
标准总是因人而异的，对年轻人来说，尤其如此。一个恋爱表格的制作者，只是因为追求者在约会时点了一盘卤煮而产生「下头」感，从此将对方从自己的表格中删除，不再联系。
图源视觉中国
让表格中的关系失去平衡感的，通常还是一些世俗的事情。彩礼，这个看似古老的事物，在当代年轻人的婚恋世界里，仍占有一席之地。陆菲儿在男友家乡时打听了一下，12.8万元的彩礼已经是当地最高待遇。男友家也很客气，一下子拿出了30万元。「不够。」她心里想。而她预想的那个「科学的数字」，是50万元，但她把话咽了回去，「可以」。那会是一个小小的隐患吗？为什么心里有点不平衡呢？她问自己。现在，眼前这个基本符合条件的男友好像在心里动摇了。她觉得自己并非封建，或者想通过彩礼获取婚姻的保证。跟彩礼相对的，她的「陪嫁」显得更胜一筹：50万元现金，再加上一辆100万左右的车。一旦将双方量化在表格中，比较在所难免，竞争也就埋伏在亲密关系中。大学毕业那年，李志江和女友都考上公务员，不过俩人落脚点不同，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哈尔滨。毕业后，两个人开始了异地恋，最近一年争吵频发。每每谈到未来，他们就会开始攀比谁的前途更好。似乎是前途更好的那个人，掌握着俩人未来归属地的话语权。在北京落户的李志江说，他可以在城六区买个总价四五百万元、六七十平方米的房子，每月1万3的房贷，努努力就能还上，而且子女上学、医疗也不成问题。他还有一些野心，觉得在北京可能升迁更快，再不济「年龄到了怎么也该是个副科」。但女朋友觉得未来完全可以更加稳定。她说，「你回哈尔滨，车子房子全部马上能落实，我们马上能结婚。一百多平的房子，就在江边。」在这段关系里，最突出的问题看似是异地，但李志江内心也知道，两人家庭条件不均等才是问题的根源。女朋友爸妈都在体制内，是退休干部，而李志江的父亲在外打工，母亲还没有养老保险，他能靠的只有自己。这种差异所带来的弱势感，无法赋予李志江为爱情放弃眼下的前途而另起未来的勇气。他有些担忧，「万一回去后感情出现风险，最后的结果可能也不是那么好。」当亲密关系从合作转向竞争，俩人谁也不相让。俩人的争吵经常以李志江关手机冷静，女朋友大哭结尾。表格里的力量对比，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艾小婷曾经因为家庭优势而拒绝别人，如今也会因此而略有不安。她的父亲已经退休，而现在男朋友的父亲在体制内脚跟还站得很稳，同时母亲在做贸易生意，年净收入过百万元。男朋友的母亲喜欢北京，想让男方回国就上个京户，但作为广州人，她更喜欢广州。「我觉得我家里条件还可以，按理来说应该是我挑别人，但突然反过来了，就像被他的妈妈挑媳妇一样」。她害怕「配不上」，还询问父亲，「觉得他们家合适吗？」父亲说，这样的人他见过很多，「艾家完全不输」。一场要论输赢的关系，时常让人感觉心里不是滋味。李志江回想自己和女友在大学里的时光，作为朋友和恋人，这个女生都给过他不同程度的支持。女友告诉李志江，「我相信你的潜力。」李志江觉得自己被坚定选择的感觉是那么好。但面对复杂的现实和流动的情感，年轻人很难一直坚定，不被动摇。他们考公、考研和教师编，对各种考试都不陌生，但如何面对关系中的差异，以及到底该如何去妥协和平衡，是放弃还是继续——这些棘手的难题，还是有点「超纲」。李志江把和女朋友共同绘制的表格发在社交平台上问网友们是否合适。在留言区里，被点赞最多的一条留言是：最大可能就是分了。
图源剧集《社内相亲》
柳黎印象最深刻的几段相亲经历，就这样浓缩在这张表格里。末尾一栏，她会写上对这段经历的总结。「双方都觉得合适，但相互没感觉。」——这个男生在一家科研单位工作，年收入达到20万，有车有房，父母还可以还贷。最关键的是，对方的家庭背景完全符合要求。但俩人互相不来电，聊天是聊天，但是「完全不带感情」。后来有一天，男生告诉她，「我妈说了，她觉得你没编制不合适。」「接触中，对我不错，但对方学历收入低于预期」——这个男生大专学历，微胖，对柳黎很上心，陪伴多，让她受宠若惊。她倾向于先谈着，暂时不做决定。「接触中，但对方家庭低于预期，且感觉对方也不太看得上我」——男生身高1米6，相亲较多，目的性很强，见面刚上桌就开始查户口，「工资怎么样？房贷多少？」直到得知柳黎在银行上班，马上就失去了「盘问」的兴趣。合适的没感觉，有感觉的又不合适，这种感情里的古老循环，就这样在柳黎的经历里反复上演。更吊诡的是，她在筛选别人，别人也在评判她。某种程度上，柳黎比谁都更憧憬一段爱情。她至今还爱看言情小说，随口就能说几个理想型，比如何以琛。她曾经因为恋情被拒而感到挫败，表格上冷漠的数字编号和标准似乎为她竖起保护墙。表格底下，有网友建议她把学历和职业的标准放一放，但她对这个框架还是抱有坚定的信念，「职业可以宽松一点，但学历绝对不行」。今年她想考个MBA，学个架子鼓，见一个从国外回来的朋友，计划4月份一起出去旅游。她想说明自己一个人也很好，但还是感慨，「好像就是命里差个缘」。同样的「条件导向者」胡晨在23岁那年，经过朋友介绍，进入过一段符合条件的关系。那个男生身高一米八，长得也还干净，在佛山当地有房，村里还有分红，靠收租过活。俩人见面几次，一个月就确认了恋爱关系。但这段关系不如胡晨想象得那样美好。她发现这个男生发朋友圈公开关系「仅她可见」，做事也不独立，凡事都依赖她做计划。胡晨还是憋到了去他家里的那一步。进了屋，男生的父亲全程没出来，直到坐在一起吃饭，也一句话也不说，甚至眼神都不投向胡晨。胡晨没有感觉到被尊重。事后，男友跟她说，「我爸想拿你一张生辰八字。」这让胡晨很气恼，提了分手。直到恋情在框架之外的地方产生，胡晨陷入新的困惑。她和现在的男友在约会软件上认识，对方对她照顾得体贴周到，「是众多追求者里真正积极并且能行动起来的人」。相处两个月后，他们确认了关系，但男友还没买房，则一下子跳出「真命天子清单」。感情此刻似乎还是占据上峰，虽然她一再觉得自己不应该被爱冲昏头脑，但内心的天平仍在往对方那里倾斜。她会反问自己，「是不是对条件的要求太苛刻了？」可是，又因为恐惧物质上的风险，她还是会隔三差五地询问男友是否有「更清晰的规划」，给他施加压力。浪漫爱在不被精确计量时发生的概率，恰恰又是很高的。陆菲儿就是在不经意间对前任男友「上头」的。在食堂里吃饭时，她在茫茫人海中发现了一个长得很帅的男生，白白净净，一米八的高个儿。她当即就决定，是他了。巧的是，俩人正好在业务上有合作，一来二回地，不到两个月就走到了一起。这段感情谈了两年，还是以分手告终。理由是，学历不够好，双方父母气场不太合——总之还是被归结于不符合最佳的择偶框架。经历让人成熟，也让人学会思虑周全。曾经「为爱上头」的陆菲儿，眼下正在为即将到来的婚事而感到纠结。尽管她心里偶有不平衡，但也不会轻易舍弃这段基本在大框架中进行的感情。她发帖也是希望得到更多网友的支持，以期打消心中的顾虑。在表格的尾部，她特意注明「刚认识的时候也不太知道我的具体情况，爱我爱得很真诚」。感性和理性的较量似乎即将结束。她说，自己大概率会和未婚夫结婚，大概率也会幸福，「只是我需要让自己变得更平和一点」。毕竟，「人生就是有很多不完美」。
图源剧集《没关系，是爱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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