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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黛云|人的一生,有时选择对了,有时选择错了

时间:2024-07-30 14:30:27   阅读:175


著名学者、中国比较文学学科的开拓者、奠基人,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导师乐黛云教授于2024年7月27日逝世,享年九十三岁。

乐黛云教授,1931年生,贵州贵阳人。1948年进入北大,1952年留校任教,系中国语言文学系比较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教授。她是文学史家、教育家王瑶和国学大师季羡林的学生,是戴锦华、钱理群的老师。

本文选出乐黛云教授的文章《我的五字人生感悟》和《塑造我的人生的几本书》,可以从中看到影响她人生的书本和人生准则,还选出她的演讲稿《八十岁感言》与《九十岁感言》,看到她晚年的感悟与思想。希望以此纪念乐先生投身于文学与学术的一生。

本文摘选自《人生由我:做勇敢和浪漫的自己》,经出版社授权推送。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乐黛云

(1931.1.31-2024.7.27)

01

我的五字人生感悟

我的一生可以说体现着佛经讲的五个字,并可用之加以表述。佛经认为人的一生贯穿着五个字。

第一个字是“命”。你必须认命,比如说你生在哪一种家庭,你长成什么样,你没法选择。你生在一个贫农家庭和你生在一个大富豪家庭肯定是不一样的,这是命,是你不能选择的。这叫“命中注定”。

第二个,我觉得是“运”,“时来运转”的“运”。这个“运”是动态的,如果说“命”是注定的、不动的,而“运”则是动的。我常常觉得自己有很多“时来运转”的时候,也有很多运气很糟糕的时候。好多时候,你觉得你没有做什么,可就是发生了某种“运”。比如当时我们刚大学毕业,作为北大中文系的一位年轻教师,想和伙伴们办一个能发表年轻人文章的学术刊物,并难免有几分狂妄地拟名为“当代英雄”。

为此,尽管1958年“反右”已经快结束了,我还是被补进去,划成了“极右派”。我为此离开学术界二十多年。后来我研究比较文学,也真是“时来运转”。那时已经是1981年了,我都已经五十岁了。也是非常偶然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被选去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了,而且,不单是在哈佛大学访学了一年,当时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有人来哈佛大学开会,看见我,就邀请我到他们那儿做两年客座研究员。

我完全没有想到!怎么可能呢?伯克利分校和哈佛大学都是很好的学校。后来,我就相信这个“运”,就是说“时来运转”。“运”是不能强求的,“运”没有来的时候,强求也没有用。当运气很坏的时候,你不要着急,运气很好的时候,你也不要觉得自己怎么了不起,它是有一个你所不知道的力量在后面推动的,并不是你自己 有什么了不起。


乐黛云与父亲

第三个字是“德”,就是道德的“德”。道德是任何时候都要“修”的,孔夫子讲的“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如果你不讲“德”、不讲“学”的话,那是非常大的忧患了。无论在什么意义上,我总觉得自己应做个好人,我觉得这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像费孝通先生讲的,是中国文化传统的基因。一般普通的老百姓也不一定就“望子成龙”,可是他希望孩子是个好人,不要是个坏人,这是生存在我们老百姓文化中的一个基因。

在我最困难、最委屈、最想不通的时候,我觉得有一句话是我生活的支柱,那就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尽管那时什么权利都被剥夺了,但我还可以做一个好人。我在乡下被监督劳动时,正是大饥饿的年代,领导要求我创造一个奇迹,要把四只小猪,在不喂粮食的条件下,也能养肥了给大家过年。就这个任务,使当时的我很着急,每天满山遍野地让猪拱食,到处给它们打猪草。

后来把那些猪养得还可以,不算肥,但是大家过年的时候都吃得挺高兴,我也感觉很好。所以不管怎么样,就算在很困难的环境里,也要独善其身,竭尽全力,做个好人,所以老乡们都很喜欢我。当时我住的那一家,老大爷是个放羊的,他去放羊的时候,捡到一个核桃、几颗花生什么的都带回来给我吃。因为粮食不够,那时候的下放干部很多都得了浮肿病,可是我没有得。

如果那时候因看不见前途就完全消沉,什么也不想干了,或者对老百姓很冷漠,对大家很抗拒,如果没有“穷则独善其身”的信念,就会觉得日子没法过下去。

第四个字是“知”,知识的“知”。“知”是自己求的,就是说你要有知识,要有智慧。这一点,我觉得我也一直没有放弃。即使在放猪的时候,我也一边放猪, 一边念念英文单词,没有把英语基础全丢掉。

我原来是喜欢外国文学的,特别是屠格涅夫等俄国作家的小说。 他写的革命女性对我的影响非常之大。同时,我也很喜欢中国的古诗词。我很奇怪,一方面是那种特别进取的,比如我喜欢的俄国文学都是比较进取的,立志要为别人、为大众做一点事;另一方面,中国的诗词曲,特别是元曲里那些比较消极的东西对我影响也很大。比方说我年轻时老爱背诵的那些元曲,“朝如青丝暮成雪”“上床与鞋履相别”“人生有限杯,几个登高节”之类。

这些知识对我以后走上比较文学的道路是很重要的,因为我知道一点西方,又知道一点中国,然后又运气好,到了哈佛大学,接触了比较文学学科,这就使我有了从事比较文学的愿望,我特别喜欢这个学科,也看到这个学科将来的发展未可限量。所以这个“知”对人很重要,甚至会决定人的一生。如果你没有接触这个知识领域,没有看过相关的书,那就不可能向这方面发展,你这个人就会很闭塞,可供你选择的道路也会很少。所以,我很看重“知”这个字。


乐黛云在布拉格世界学生代表大会

第五个字是“行”。上面谈到的一切,最后要落实到你的行为。这个“行”其实是一种选择,就是当你面临一个关口的时候,你该怎么选择。人所面临的选择往往是纷繁的,也有很多偶然性。即便前面四个字你都做得很好,可是这最后一步,当你跨出去的时候,你走岔了,走到另一条路上去了,或者你这一步走慢了,或者走快了,你还是不会得到很好的结果。

我觉得自己遇到过很多这样的关口,例如那时到苏联去开会,领导真的很挽留我,告诉我可以到莫斯科大学留学,兼做国外学生工作,但我还是决定回北大。后来季羡林先生给我的一本书写序的时候说,乐黛云这个选择是对的,可能中国失掉了一个女外交官,但中国有了一个很有才华的比较文学开拓者。这就是说选择很重要,人的一生,有时选择对了,有时选择错了。选择对了,运气不来也不行。

记得我大学毕业时,彭真市长调我去做秘书,我选择不去,但也由不得我!没想到一来二去,当时竟把我的档案弄丢了,我也不想去找,后来也就算了。这样,我还留在北大,这就是选择和命运的结合。

总之,命、运、德、知、行,这五个字支配了我的一生。

02

塑造我的人生的几本书

人的个性可能有一些先天的因素,但归根结底取决于社会和家庭的影响;对一些人来说,读书更是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

我在初中二年级读了《简·爱》,女主人公那种自尊自爱、自我奋斗,鄙弃世俗成见,忠实于自己的心的性格无形中成了我的榜样。

高中时代,我最喜欢的作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特别是《罪与罚》和《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他让我第一次关注到社会底层可怕的贫困、痛苦和绝望,并深感如果对这一切不闻不问、漠不关心,那确是人生的奇耻大辱。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期,我有幸接触到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新人的故事》。职业革命家拉赫梅托夫和作者本人成了我最崇拜的偶像,也成了我在生活中追求的最高目标。

后来,一连串的逆境,使我深深爱上了《庄子》。庄子辽阔豁达的胸怀使我有力量去漠视生活对我的不公,尤其是他的名言“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成了我在逆境中做人的准则。

与此同时,《陶渊明集》则陶冶了我浮躁而尚不能脱俗的情怀。陶渊明对素朴的田园生活的吟味,如“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等都陪伴着我,使我在艰苦的农村生活中体验着大自然的诗意而逐渐心安。“悲风爱静夜,林鸟喜晨开”等诗句使我对农村的静夜和清晨都充满着喜悦。

后来,甚至对生死等大问题似乎也都有所参透了:“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一旦连生死都能听其自然,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03

八十岁感言

我十分感谢正值北大中文系百年大庆,我即将年满八十岁之际,能在这里和大家一起谈谈自己的一些想法。我在北大中文系学习、工作了六十二年,在这六十二年里,我做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三个选择。

第一是选择了教师的职业。这个职业让我永远和青春同在,我和同学之间的感情、理解和交往像树根一样,将我紧紧地附着在肥沃的土地上,永不感到孤单。

第二是选择了终身从事文学和文学研究。我认为一个人能将毕生绝大部分时间用来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是最大的幸运。对很多人来说,谋生手段和兴趣爱好是分离的,不能不把很多时间奉献给自己并不喜欢的谋生“事业”,而我不是这样,无论是谋生、学习、休闲,我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奉献给文学。

第三是选择了我的老伴。其实我们性格并不相同,我好动,追求“生命发挥到极致”,还讲过“生命应该燃烧起火焰,而不只是冒烟”之类的话。他好静,喜欢静观沉思。我们共同生活了五十八年,心中始终有一颗小小的火苗,那就是忠诚。历次政治斗争摧毁了很多家庭,我作为“极右派”下乡劳改时,他每周给我写一封信,信封必写“同志”,他为这“划不清界限”受过警告处分;“文化大革命”时,他是著名“黑帮”,常在深夜受到追逼审问,我总是远远跟着他,那时,很多人像他一样被带走后,就不知所终了,我至少要知道他在哪里啊。他在哲学楼二楼受盘问,我就坐在楼下石阶上等着,每天都要等到三更半夜。无论经过多少波折,我始终无悔于我的这三个选择。


乐黛云与汤一介在未名湖畔

今天诸位来到北大中文系,也将面临人生的重大选择。现在,时代进步了,你们有充足的时间读书,有广泛的资料阅读,有自由的空间思考,这是十分宝贵的。祝福大家在生命的这一重要阶段,做出终身无悔的选择。

《欧洲梦》一书的作者杰里米·里夫金认为,贯穿在今天的两大精神潮流是:一、在一个日益物质化的世界里,寻找某种更高的个人使命的渴望;二、在一个逐渐疏离、冷淡的社会里,寻找某种“共同体”意识的需求。

他认为这也是欧洲和中国的有识之士所共同追求的。为了共存于一个联系日益紧密的世界,人类需要不断开发新的理念。在这点上,中国和欧洲会找到更多、更深层的共通之处。他在《欧洲梦》出版时致中国读者的一封信中说:当我们垂垂老矣,回首一生之际,我们会清楚地意识到,生命中重要的时刻是那些与物质积累没有什么关联,却和我们对同胞的热爱、我们作为个体与人类的关联,与我们所居住的星球息息相关的时刻!是通向有关生命意义本身的更重大的问题的时刻。

我们所急于探讨的,正是作为生存于此世的人类,什么才是我们存在于二十一世纪真正的意义和目的。这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思考的问题。

我在北大中文系生活学习了整整六十二年,我的生命也快走到了尽头。这六十二年中有失误,有弯路,有后悔之处。但最终有一条,可以说“始终如一”,那就是:我坚信文学不只是可有可无的个人消遣品,不只是逃避个人忧患的避难所,不只是驰骋个人想象的跑马场,更不只是单纯的谋生手段,而是对重构人类精神世界,再造人类精神文明,对塑造人类未来,负有重大历史使命的责任承担者,特别是对于我们选择了“文学”作为终身职业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人们常常试图找出幸福的量化指标和客观状况,如统计“幸福指数”之类。其实,在我看来,幸福属于个人的精神世界,每一个人感受的幸福都不相同。孔子最看重的学生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孔子认为他是幸福的。古希腊的第欧根尼无家无室,常年居住在一个木桶中。当亚历山大大帝去见他,问他需要什么帮助时,他唯一的回答是:请不要遮住我的阳光。他们都在享受自己的幸福。

幸福需要各种条件,如和平、温饱、健康等,这些都是幸福的基本条件,但拥有了这些条件的人,不一定都感到幸福。别人可以认为他们“身在福中不知福”,但是不是真正幸福,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托尔斯泰的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其实,幸福的家庭又何尝一样呢?农民家庭“阖家团圆瓜棚坐,闲对风月笑呵呵”,应是幸福的吧;今天的“空巢家庭”,儿女东零西散,父母独守“空巢”,但想到孩子学有所成,都有可期许的未来,安知父母心中不也感到幸福呢!


乐黛云

回顾我自己曾有过的一些难忘的幸福时刻,也不尽是产生于所谓“金榜题名”之类的时节,倒反而是出现在极其艰难困苦的年月。记得1958年冬天那个春节,我第一次离开家,抛下不满周岁的儿子,作为一个被管制的“极右派”在农村过年。别的许多“右派”都和“下放干部”们一起回学校了,只有我们五个不肯“认罪”“抗拒改造”的“极右派”被罚留下,继续“监督劳动”。

除夕之夜,我本想蒙头一睡,万事皆休。但天尚未黑,生产队老队长来了,带来饺子、肉,还有米酒。他把我们叫到一起说:“吃点,喝点,高高兴兴过年!”又对我说:“你平常爱唱,也带着他们唱唱,乐呵乐呵!”我们五个人,除我而外,一个是数学系讲师,一个是数学系学生,另一个是新闻专业新留的助教,还有一个物理系的小女生,当时只有十九岁。三个男生住在农民存放农具的冰冷的北屋,我们把炕烧得热热的,酒足饭饱之时,倒也其乐融融。没想到我们几个竟有配合得如此完美的美妙歌喉!

小女生清脆的女高音,我圆润的女低音,加上浑厚高昂的男声,歌声四处飘扬,震撼着夜空中的群山,带给我们难言的兴奋和快乐。我们唱完了所有共同会唱的歌,大家兴犹未尽,我提议教他们一首新歌,那是我在大学时经常和同学们一起演出的一曲混声合唱,歌名为《祖国,歌唱你的明天》。歌词有“祖国,向你歌唱,歌唱你的明天!明天,新的中国,她已灿烂辉煌……新的生活,新的文化,永为四万万人民所共享……没有痛苦,没有饥寒,更没有敌人来侵犯你的边疆……鲜丽的旗帜,高高飘扬……飘扬……飘扬……飘扬”。

当时,只觉得一种淹没一切的幸福,从心中升起:我有伟大的祖国,她必灿烂辉煌!我属于她,是她的一部分,她是我的血肉,我的支撑,这是谁也无法剥夺的!她将支持我,指引我,穿越任何逆境,一起走向灿烂的明天!今天,我已年过八十,那旋律、那歌词、那幸福仍然萦回在我脑际。每当我听到叶佩英唱的“我爱你,中国”,廖昌永唱的“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一种强烈的幸福感就会从足下升起,充溢全身,真像孟子说的那样“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我想一个全无爱国情怀的人是很难体验到真正的幸福的!

当然,幸福的源泉并不止此。中国古人尝言“乐莫乐兮新相知”,又说“知音其难哉”。如果真有一个忠心耿耿,始终相信你的品质,懂得你的弱点,蔑视任何谣言、传闻、曲解和误导,随时向你进忠言的朋友,那 无疑是难得的幸福。今年我八十初度,老伴开玩笑地送我一首打油诗,道是“摸爬滚打四不像,翻江倒海野狐禅。革故鼎新心在野,转识成智觉有情”,落款是“浪漫儒家”。

关于我当年一无基础,二无条件,年已五十,却硬要以新学科比较文学为毕生志业,其中的酸甜苦辣,他算是最知情的人!有这样的知音相伴终生,我想这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

从以上两个我亲身经历的实例,大概可以说明幸福确实因时、因地、因人而异,它的根本是情,是对人、对周围一切的热爱!很难想象一个对事冷漠、对人无情的人会有真正的幸福。

04

九十岁感言

人的命运总是与时代息息相关。我出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1948年考入北京大学。五十年代初期,曾经有过那样辉煌的日子,到处是鲜花、阳光、青春、理想和自信!后来就是一连串痛苦而惶惑的岁月,谁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乐黛云 纪录片《吾家吾国》

我在北大(包括门头沟劳动基地、北大鲤鱼洲分校)当过猪倌、伙夫、赶驴人、打砖手,也学会了耕地、播种、收割,最后又回到学术岗位。八十年代以来,我访问过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国家,还去过非洲、南美洲和欧洲。虽然我有机会长期留在国外,但我最终还是回到了北大。

我很庆幸选择了北大,选择了教师这个职业,选择了文学研究作为我的终身事业。我从小就立志从事文学工作,最大的愿望是把美好的中国文学带到世界各地,让各国人民都能欣赏到优美的中国文化,进而了解中国。我努力做着,虽然做得还不够好,但我一直是这样做的。

今年我九十岁了,在北大七十二年。我与北大血脉相连,这里有我的老师、我的亲人、我的学生们。我爱北大,爱她美丽的校园,爱她自由创新的精神。我深深感谢命运给予我的一切,光荣和卑屈、骄傲和耻辱、欢乐和痛苦、动荡和宁静……

本文摘编自


《人生由我:做勇敢和浪漫的自己》

作者:乐黛云

出版社: 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出版年: 2023-12


编辑 | 轻浊

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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