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重新命名了夏天
生活中的一切好像都在加速,快递最好隔天就能送到、追剧时手指恨不得镶在三倍速上……我们被裹挟在高速运转的效率机器中,逐渐忘记如何慢下来、如何感受时间。
如何在短暂的人生、局促的人世中找到片刻自在的感觉?作家潘向黎从古诗中感受生活的禅意,在日常生活中打开全部的感知力,在她的笔下,一切都是松弛而美好的,在她看来:“在匆促、忙碌的缝隙里欣赏美,是一种可贵天赋。”
本文摘编自《清香的日常》,经出品方授权发布。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01
荷风·竹露·闲人
天气热了,自然想到写夏天的诗。
脑海里首先浮现的是这几句: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继而马上笑起来。这哪里是写夏天的?杜牧的这首名作,诗题就是《秋夕》。
那色调凄凉的烛光,那过了节令不再需要的纨扇、那出没在人迹罕至的草木中的萤火虫、那可望而不可即的牛郎织女星,都在诉说宫女凄凉、枯寂、无望的际遇。哪有夏夜的丰盈、馥郁、杂乱喧闹而生机勃勃?如此幽美,如此静寂,如此凄凉,只能是秋夜。但好像也在哪里看到过,说这是描写夏夜的——会错了意的,可能不是我一个人。不过大家都真心喜欢这首诗,大诗人杜牧应该不会怪罪我们。
爱莫能助,只得让那宫女继续枯坐着去,眼下是夏天,我们还是读几首写夏天的诗是正经。
“共有樽中好,言寻谷口来。薜萝山径入,荷芰水亭开。日气含残雨,云阴送晚雷。洛阳钟鼓至,车马系迟回。”
这首颇见锤炼却又通体浑成的诗,题为《夏日过郑七山斋》,作者杜审言,初唐“文章四友”中最有成就者,特别在五言律诗的定型上和七言绝句的完善方面,做出了卓越贡献。他是杜甫的祖父,杜甫因此非常骄傲,曾说过一句豪气冲天的话:“诗是吾家事”,这话,旁人不服也白不服,因为杜甫不说也轮不到旁人说,纵然是李白,也没有资格说。
《夏日过郑七山斋》是杜审言去郑七家相访,山中访友,在夏天是极相宜的。不但因为山中可以避暑,更兼“有意中人堪寻访”是一种心灵透气甚至精神吸氧。
独自一人面对酷暑就艰难得多,甚至顿生无望之感。
“悠悠雨初霁,独绕清溪曲。引杖试荒泉,解带围新竹。沉吟亦何事,寂寞固所欲。幸此息营营,啸歌静炎燠。”(柳宗元《夏初雨后寻愚溪》)
柳宗元是心思很重的人,境遇不佳就尤为痛苦。只看他在夏初雨后都如此寂寞无聊,毫无赏心乐事,便知他到了盛夏定然全身心陷入天气和心情的双重灼烤之中——
“苦热中夜起,登楼独褰衣。山泽凝暑气,星汉湛光辉。火晶燥露滋,野静停风威。探汤汲阴井,炀灶开重扉。凭阑久彷徨,流汗不可挥。莫辩亭毒意,仰诉璇与玑。谅非姑射子,静胜安能希。”(柳宗元《夏夜苦热登西楼》)
天地间都是暑气,摆脱无计,无法入睡,独自登楼,仍觅不到凉意,仰望星空也只能倾诉自己的怨愤,最后承认自己不是姑射山上的神人,无法指望像他们那样清净安详。柳宗元是明白人,他清楚因为对政治的关心和对当权者的不满,那种“暑热”来自心中,他是无法得到真正的清凉和安宁的。
比起柳宗元,窦叔向的名号是很不响亮的,但这首《夏夜宿表兄话旧》却意味深厚,颇为感人:
“夜合花开香满庭,夜深微雨醉初醒。远书珍重何曾达,旧事凄凉不可听。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明朝又是孤舟别,愁见河桥酒幔青。”
近人俞陛云评论:“以其一片天真,最易感动。中年以上者,人人意中所有也。”(《诗境浅说》)确实如此,全是常情,纯胸臆语,自然流出,自作感喟,不欲人共鸣而共鸣自起。这首诗让我想起情境相似的李益的《喜见外弟又言别》,但情感比李诗更五味杂陈,因此有些接近杜甫感人肺腑的《赠卫八处士》了。
夏天亲友相聚,其实也有不便,就是在动辄汗流浃背的温度下需要穿戴得相对整齐。这样一想,就马上明白在夏天衣冠楚楚地陪伴皇上是何等的苦差事(全程无空调)!何况热得发昏之际,照样要面对皇上随时“发难”的“命题作文”,“应制”作诗。
宋之问的人品与“君子”毫不沾边,但他确实有才华,在这样的情况下,写出来的诗,照样工整富丽,而且做到了颂圣、写景、渲染、余味几不误。谁说当官不要本事?
“高岭逼星河,乘舆此日过。野含时雨润,山杂夏云多。睿藻光岩穴,宸襟洽薜萝。悠然小天下,归路满笙歌。”(宋之问《夏日仙萼亭应制》)
《红楼梦》七十六回湘云笑着说“不犯上替他们颂圣去”,可见纯粹的诗人的取向,但在宋之问,“颂圣”不但是本职工作、是“己任”,而且和他的攀附投机型人格非常匹配,正可发挥才华大展怀抱,因此在其作品中这类诗占了很大比例。
做个闲人,逍遥在山水之间,自然可以清凉许多,但同道中人却也不是时时相聚的。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这是孟浩然《夏日南亭怀辛大》。这首诗明净恬淡、温润莹洁,有月光,有荷风,有竹露,有在心里响起的琴声,有对友人的思念。天地,风物,闲人,那么和谐,那么清净,那么自在,让人心生感恩。
如果只选一首关于夏天的诗,也许犹费踌躇;但若只选一句,那么就选“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吧,它让人觉得夏天是清凉的,而且清芬四溢,晶光流转。荷风,竹露,闲人,诗人重新命名了夏天。
02
人间有味
总觉得唐人在饮食方面偏于简单。这可能是我的错觉,但不能怪我,责任在唐诗。
全部唐诗里,关于饮食的诗句,最难忘的是杜甫的《赠卫八处士》中的一句: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那是描写他到一个老朋友家受到的招待,那顿饭让大诗人写成了千古美餐:
是春天,有当令的菜蔬;是雨夜,于是有湿度和气氛。餐桌上有鲜艳悦目的色彩(绿、白、黄),有朴素而天然的香味。生活气息扑面而来,食欲美、人情美在温暖的色调中交织氤氲。
还有李白,他的笔下满溢着酒香,但是真正的酒徒往往对食物不太在意,也是做客,也写食物,他就非常简单:
“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宿五松山下荀媪家》)
雕胡就是茭白,能结实,名叫菰米,可作饭。用白色盘子装了这样的饭,虽然简单到了寒素的地步,但在月光下该会有晶莹剔透的感觉吧。
印象中,到了宋代,情况就不一样了。因为苏东坡的胃口就好得很,他不但发明了像东坡肉这样的名菜,而且在笔下也留下了勾魂摄魄的永远的美味。且看他的《惠崇春江晚景》——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蒌蒿、芦笋、河豚,和竹、桃花、江水相提并论,一起充当了仲春的使者,这首诗不但画意盎然,而且在后两句诗里苏东坡显示了他不但是一位观察细致的诗人,而且是一位真正的美食内行。
“坡诗……非但风韵之妙,盖河豚食蒿芦则肥,亦如梅圣俞之‘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扬花’,无一字泛设也。”河豚吃蒌蒿芦笋就长得肥,三者之间有内在关系,苏东坡不是随便写写的,每个字都有道理——《渔洋诗话》里这样赞美了他。
在他笔下,早春景象也和美食有关,这是《浣溪沙》的下半阕: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古代风俗,立春日以萝卜、芹菜置盘中送人,表示贺春,叫作春盘。这里写出了春盘的内容,同时点出时间是早春,“雪沫乳花”的茶和“蓼茸蒿笋”的春盘,同为清香之物,超尘脱俗,又一白一绿,鲜明生动,使“有味”“清欢”水到渠成。
明代的文人中,最讲究吃又擅写吃的当数张岱,一篇《蟹会》纯粹写吃,寥寥两百字,却写得刻神入骨、回肠荡气,将以蟹为命的李渔《闲情偶寄》中写蟹一节比得啰唆小气、黯然失色。不过这两位“吃家”的作品不是诗词,这里姑且按下不表。
诗里写吃写得多且妙的,还是画、诗、书三绝的郑板桥。他写吃往往是一派平民风味:“稻蟹乘秋熟,豚蹄佐酒浑”“江南大好秋蔬菜,紫笋红姜煮鲫鱼”“湖上买鱼鱼最美,煮鱼便是湖中水”“买得鲈鱼四片腮,莼羹点豉一樽开”,甚至连“笋脯茶油新麦饭”也入了诗;词里有“紫蟹熟,红菱剥。桄桔响,村歌作”“白菜腌菹,红盐煮豆”诸句;题图也有“江南鲜笋趁鲥鱼,烂煮春风三月初”之句。
郑板桥还有一副好对联,联曰:白菜青盐粯子饭 瓦壶天水菊花茶。很喜欢这副对联,全是静物,而其人自在,纯是素朴,而品格自华。粯子是粗麦粉,这样的茶饭,真是一贫到底了,但是如此清洁自守、为民不谀、为官不贪,自得其乐,这样的茶饭最干净,吃着最安心。
03
“木樨蒸”引出“芙蓉煎”
秋来,桂花的馥郁笼罩了全城。小区里的几棵今年开得分外盛大,忍不住走到桂树下,仰首享受那浓郁而清甜的香气,由衷地重复往年的惊叹:真香啊!真好闻!
好像每个花蕾都是一个迷你的黄玉瓶,里面藏着经过三个季节酝酿出来的香膏,等到“秋”君临,于是欢呼着将亿万小玉瓶中的香膏一起倾出,要从头到脚地膏沐这位新王。这一世界义无反顾的香,让人惊喜、陶醉,又暗生无功受禄的惭愧,几乎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了。
桂花总让我想起辛弃疾的《清平乐·忆吴江赏木樨》:
少年痛饮,忆向吴江醒。明月团团高树影,十里水沉烟冷。
大都一点宫黄,人间直恁芬芳。怕是秋天风露,染教世界都香。
咏桂而得其风神,意境优美又开阔,字字清芬四溢。“大都”是“不过”之意,“一点”,言桂花之小,再借用宫中女子涂额的“宫黄”来道其色;当然主要为了惊叹其“香”——不过是这么小的点点嫩黄,竟然香到如此地步,让整个人间都芬芳起来了。
极爱桂花,又极爱辛词,以至于不见桂花时也会想起这阕《清平乐》。不久前逢《青年文学》出刊五百期,我就录了这首寄去表示祝贺,因为它是关于青春的记忆,飞扬、温暖、明亮、喜悦,正如《青年文学》这本名刊二十年来给我的感觉。
唐人咏桂名句,只记得卢照邻的《长安古意》的结尾: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无论是衬托南山的清幽和读书人的品格高洁,还是暗喻寂寞才子的文名将流芳百世,对桂花的慕悦之情都是非常强烈的。
桂花绽放的前后,天气突然闷热,好像掉头回到了夏天。初秋这种阴雨低温之后的晴好闷热的天气有个名头,叫“木樨蒸”,又叫桂花蒸。
《清嘉录》卷八有“木樨蒸”条:
“俗呼岩桂为木樨,有早晚二种,在秋分节开者曰早桂,寒露节开者曰晚桂。将花之时,必有数日炎热如溽暑,谓之木樨蒸,言蒸郁而始花也。自是金风催蕊,玉露零香,男女耆稚,极意纵游,兼旬始歇,号为木樨市。”
木樨蒸。桂花蒸。初听便心生喜悦,多么贴切生动,又何其美妙风雅!渐渐还觉得此中包含了一种来自民间、温润而坚韧的乐观态度。好像突然卷土重来的溽暑,就是为了成就一场桂花的盛典,于是复辟的高温不再令人不快,反而像一个高高兴兴订的盟约:
“桂花要开了,得热几天哦。”
“好说好说,桂花香多好闻呀,尽管热!”
一直琢磨着,要按此逻辑给另几种天气也取个好名头,来安抚那时节数着日子苦撑的自己。
荷花盛开时正是太阳“火力全开”之时,念在荷花就需要那样的灼热和强烈光照,那种烘烤一般的天气,不如就叫“荷花烘”?
不好听。
那么,“芙蓉烤”?
听上去容易误会成“芙蓉考”,荷花不需要考证,也不好。
是了,叫“芙蓉煎”,又名“荷花煎”(依例)。
天气实在太热了,可是我不再说“热死了”,偏偏想:这是芙蓉煎啊。
这不是无聊的命名游戏,这么一叫,潜台词就成了:“不这么着,荷花她可不开!出水芙蓉多好看啊,那年在西湖曲院风荷,还有绍兴沈园……唉,为了荷花,说不得忍着点热了。”
隆冬季节,霜冷风寒,大地冰封,但是蜡梅却偏喜冷,此花宜在寒潮来时,放在风口霜地,受足了寒,冬天着花才盛才艳,自然清香更多。那么,将那种“最难将息”的大冷天唤作“蜡梅冻”,那时的霜昵称“蜡梅霜”吧。这样一来,那份侵肌入骨的寒冷就带上蜡梅的清香,容易忍耐些了。
春天风雨不定、容易感冒的轻寒天气?
就叫个“梨花阴”吧。
为了桂花,真心欢迎木樨蒸;为了蜡梅,从容应对蜡梅冻;为了梨花,大可笑对梨花阴;为了荷花,从此也不惧芙蓉煎。却原来,面对同一件事,感受也可以私人定制并且秘密刷新的,只需要一个别致而有趣的理由。
04
看唐人如何度夏
在“三联生活节气”微信号上读到一篇“《遵生八笺》中的避暑逸事”,有入水避暑、河朔夏饮、高卧北窗、避暑凉棚、琢冰山、临水宴、溜激凉风、读随树荫、浮瓜沉李等妙法,还有澄水帛、冰丝茵、招凉珠诸奇物,煞是有趣。
再读唐诗,就留意起唐代的人是如何度夏了。
喝茶粥——
“当昼暑气盛,鸟雀静不飞。念君高梧阴,复解山中衣。数片远云度,曾不蔽炎晖。淹留膳茶粥,共我饭蕨薇。敝庐既不远,日暮徐徐归。”(储光羲《吃茗粥作》)
——夏令饮食自然与他时不同,茶粥可以清火、开胃、宁心、提神,确是上选。
水亭饮酒、纳凉赏景,兼送别朋友——
“亭晚人将别,池凉酒未酣。关门劳夕梦,仙掌引归骖。荷叶藏鱼艇,藤花罥客簪。残云收夏暑,新雨带秋岚。失路情无适,离怀思不堪。赖兹庭户里,别有小江潭。”(岑参《六月十三日水亭送华阴王少府还县》)
清塘泛舟——
“端居倦时燠,轻舟泛回塘。微风飘襟散,横吹绕林长。云澹水容夕,雨微荷气凉。一写悁勤意,宁用诉华觞?”(韦应物《南塘泛舟会元六昆季》)
自己北窗高卧,山童擂茶待烹,自然是文人雅士的夏日——
“南州溽暑醉如酒,隐几熟眠开北牖。日午独觉无余声,山童隔竹敲茶臼。”(柳宗元《夏昼偶作》)
武将到底与文士不同,即使已经退隐消沉,在门庭冷落之下犹自残存华贵和豪迈的底色,比如张玭的《夏日题老将林亭》:
百战功成翻爱静,侯门渐欲似仙家。
墙头雨细垂纤草,水面风回聚落花。
井放辘轳闲浸酒,笼开鹦鹉报煎茶。
几人图在凌烟阁,曾不交锋向塞沙?
“墙头雨细垂纤草,水面风回聚落花”是颇受称道的佳句,前句说无人登门,主人也无心收拾,园林都荒凉了,后句说落花在水面上随风回旋。但容得了落花回旋的池塘,规模也不会小,何况还有浸在井中沁凉的酒和会通知仆人煎茶的鹦鹉,寥落中还是舒适自在,存些许富贵气象。
说到写富贵气象,“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是享有定评的名句。出自白居易的《宴散》,全诗曰:
小宴追凉散,平桥步月回。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
残暑蝉催尽,新秋雁带来。
将何迎睡兴,临卧举残杯。
白居易中年以后,采取“中隐”策略,过着知足安命、逍遥自得的生活,同时他十分爱好音乐,亲手谱制过不少乐曲,还能弹琴吹笙,指挥乐队。他蓄养有不少的家伎,“素口蛮腰”的典故就是出自他的家伎樊素和小蛮,素善歌,蛮善舞。赵翼在《瓯北诗话》中曾说:“其家乐直可与宰相、留守比赛精美。”可见白居易的家乐的阵仗。
白居易似乎是《红楼梦》里贾母一流人物,与其说他诗写得巧妙,不如说他享受得非常有层次:
先举行盛宴,灯火辉煌,笙歌齐作,家伎献舞,觥筹交错,主客尽欢后,主人吩咐仆人们送客,灯火引导客人从楼台款款而下,各路车马慢慢散去:主人看月色正好、夜气方凉,再步月乘凉,回来还不愿睡去,再自斟自饮一番,然后心满意足,带着微醺安睡。
即使是这样的富贵中人,有时也会用最简单的法子来消暑,就是早睡——
“人定月胧明,香消枕簟清。翠屏遮烛影,红袖下帘声。坐久吟方罢,眠初梦未成。谁家教鹦鹉,故故语相惊。”(白居易《人定》)
但有些人以更加注重精神世界的方式度夏,比如王维的《积雨辋川庄作》: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鸸。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连日雨后,树木掩映的村落里炊烟终于升起。正在烧的粗茶淡饭是要送给村东耕作的人的。广阔平坦的水田上时有白鹭飞过;繁茂的树林中传来黄鹂婉转的啼声。我在山中修身养性,观赏朝槿晨开晚谢领悟人生;在松下和露折葵,不沾荤腥。我已经是一个从追名逐利的官场中退出来的人,而鸥鸟为什么还要猜疑、不肯亲近我呢?
隐居田园、习静、食斋,这样度夏,不但抛却了腥臊荣利、挣脱了名缰欲锁,而且脱离尘俗,与天地相融,更摒弃他人,与魂魄周旋。因此获得了真正宁静和无上清凉。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这两句诗的好,使任何赞美都显得笨拙而可笑。王维笔下的夏天,有空林、白鹭、黄鹂,有炊烟、耕田和淳朴的农人,还有一个远离争竞、挣脱尘网、回归自我的诗人,这位诗人一身轻松、满心洁净,走进了那幅幽美恬淡、清静无尘的山水画。
这个画面,这个境界,和王维的诗风一样,“多少自在”!
入山、习静、食斋,我学不来,但我会:饮茶、养壶、赏瓷、看帖、读书——尤其是读王维的诗,最是清凉消暑。
本文摘编自
《清香的日常》
作者: 潘向黎
出版社: 长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24-5
编辑 | 刘洁
主编 | 魏冰心
配图 | 《卧虎藏龙》《柳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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